近年来,一种发源于欧美国家的亚文化现象——兽迷亚文化,在我国的青年群体中影响力越来越大,以多种形式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青年亚文化样态。这种亚文化强 调对兽人(furry)的喜爱以及相关题材作品的分享,而其中 成员穿着的模仿动物外形的服装——兽装更是别开生面。然而,在目前国内的传播学研究中,关于兽迷亚文化的研究尚属空白。因此,本文以兽装为切入点,以媒介具身性为 理论框架,试图探索这一亚文化及其参与者的文化属性, 并将其置于当下环境中进行思考和探究。
今天的furry文化中存在着两种“异质性”(或者说矛盾性),第一种异质性是,在亚文化中,可以窥见常规话语在此处发生断裂,主体的身体、文化、性在此与常规空间完全不同,文化建构了一个外在于真实空间的“奇异空间”,却又连接着真实空间。“性”,这是一个充满火药味的敏感话题,它常常与群体污名化和某些难以启齿的身份问题,比如LGBT联系起来,故我打算借此机会对furry与色情话题展开一些探讨,我无法提出某种“解决方案”,但我会尝试为这个话题推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第二种异质性则是指群体的异质性,各种各样差异性的个人以碎片化的方式拼贴在这个空间里,使得这个空间充满了同一与差异的矛盾。以此,我摘取了福柯的“异托邦”概念,福柯认为,通过考察异托邦的断裂性可以分析出话语、权力的运作方式,本文的意愿同样如此。
第二个我想把握的是“角色”。毋庸置疑的是,furry文化始终围绕着“角色”进行,这种虚构的角色形象,成为了文化的核心。不管是否有fursona(自设),有无在里面建立起社交,只要进入这个文化的领域里,一具身体就必然成为了幻想的对象,这整个“奇异空间”正是由这些身体内部所展开的。角色由主体间性生成,却又是自我的呈现方式,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巨大裂缝。
本文使用斋藤环的角色本体论、东浩纪的数据库理论和鲍德里亚的三级仿象理论开展分析。
综合上述两点,我挪用了福柯的《乌托邦身体[1]》,改造为《异托邦的角色》,作为本文的标题。
乌托邦的身体[编辑]
身体与乌托邦有什么关系呢?福柯在《乌托邦身体》里说“身体是一切乌托邦的首要行动者。”
第一个乌托邦首先是无肉身的身体乌托邦,在乌托邦那里,身体如透明一般不存在,身体是持久的,永恒的,美丽的,清澈的,敏捷的,力大无穷的身体。在童话王国的故事中,精灵、巫师、妖怪的身体如同“光速一般被传送”,伤口能立即愈合,人们能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遍布世界各地最古老的乌托邦神话,总是一个巨人吞噬空间并主宰着整个空间。
现实里的身体必须占据一个位置,它如此沉重,丑陋,劳累,会被侵蚀,会死亡。它的体态永远也不能为我们满意,总是想要改变它,维持它,将青春活力保持在光洁的皮肤中。于是在最后,肉身腐烂后,有了“灵魂”。事实上,在最早的关于灵魂的神话里,灵魂就是一个微缩版的肉身[2]。而现在,它是肉身的真正主宰者,是一切知性、理性、情感、意识的来源,而它将在肉身殒灭后升至最高的乌托邦——天堂中永存。
在灵魂中,可以窥见对乌托邦最高的幻想。furry文化中,动物的身体不就是被看作这样一具灵魂载体吗?虚构的身体,非人的身体,能不受限制地进行任意设计,无论是多么繁琐,精致,奇异,古怪的装饰、身体结构、外貌都能在这里找到施展的空间,它能进行任何超越想象的行为,能被无限拷贝,一瞬间传送到世界各地,能被任何人视看、拥有。由于是虚构的,一切皆有可能。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乌托邦的雏形,就是“灵魂”。这不正是“自设(fursona)”吗?——在日本兽迷那里,“自设”称为“代理”,这不是无意识中揭示了某种真相吗?在灵魂-肉身的二元论中,灵魂竟然彻底否定了自己的身体,在网络的乌托邦里注册了一具虚构的“代理”身体…代替自己进行一切只能在幻想中存在的疯狂行为…
兽装是一种固定住灵魂的办法。通过穿着兽装,可以暂时性将灵魂和身体重叠在同一个空间中,表面的皮肤隐藏了里面的身体,灵魂翻转性地变成“在外的”包裹住了整个身体。Emily Satinsky指出[3],装饰服饰和日常服饰不同,它并不是为了炫耀个人身份,而是为了隐藏个人身份,兽迷们通过兽装来隐藏起作为人类的身份,图案和颜色让穿戴者进入某种“扮演动物”的角色思维中。巴特勒认为,身体就是这样一个可渗透的表面,身份是通过身体表演出来的,通过穿戴不同服饰可以表演不同的身份和性别。Emily同样认为,furry社群中的LGBT或其它边缘群体可以通过这种暂时性脱离社会角色,进入另一种角色的技术中来打破社会的既定秩序(如性别规范),取得自信。
这种灵魂作为皮肤包裹并非简单地“裹住”身体, 也是一种“缝合”身体的手段。米勒阿兰在《折返常精神病》[4]中提到这样一个观点:对主体而言,身体是一个大他者。也就是说,身体并非是主体能够完全认同的事物。在某些癔症中,身体的某一部分总会产生异状,不受主体掌控,比如在男性那里,阴茎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异状。于是主体需要制造一些纽带将碎裂的,身体重新缝合起来。这启发了时尚文化,在纹身,穿孔中,对身体的改造可以被认为是一种重新将身体自我关联的技术,它们作为“父之名”起作用,兽装作为父之名将身体串起来,从装和皮肤之间开始向外延伸的空间都将成为父之名的对象——乌托邦。
服饰亚文化,例如cosplay社区…它们允许更好地理解人类的行为和心理,从目常的预设中提供一个暂时的释放,培养信心,并允许个人自我意识。装扮世界形成一个乌托邦--它们呈现了"另一种现实,作为一个比现实世界更人道和民主的社会”(Chen 2014: 22)[5]。“furry亦有类似的心理作用,它让社群成员与志同道合的人互动,发展创造力,体验"理想"的社区…”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时尚文化并不是癔症,就像兽装无法被认为是由于某种现实身体的空乏转而投入到穿着兽装表演中。时尚文化是一种常精神病(Psychose ordinaire),并不是转而认同某个父之名(不管父之名在现实还是虚拟世界)就能弥补身体的缺口,在常精神病那里,缺口会一直存在,父之名退化成了一种“增补装置”。
通过灵魂翻转性的包裹,兽装表演,兽展都成为了一种对乌托邦的召唤——以身体为中心直接展开一个异质性的空间。在一篇兽迷人类学考察中[6],兽迷的装扮行为甚至被作者与史前巫师、萨满联系起来,作者认为,其共同点都是对神圣世界的“召唤”,脱离世俗世界直接体验到神圣,世俗世界-神圣世界与现实世界-网络世界相对应,而furry既是区分两个世界的手段,也是这两个维度的通道。
在吉登斯看来[7],前现代的身体由“仪式化”中介而打上印痕,个人的自我认同必须通过仪式的中介向过去追寻。而现代性条件下,仪式是缺席的,宏大叙事破产后剩下的是许多碎片化、戏仿性叙事,那么对叙事的选择就变得至关重要,人们遭遇“认同危机”,身体不再是被仪式遗留下来的东西,而是被反思性地建构为自我认同的投射核心(笛卡尔式的反思主体),这种反思性的自恋是现代性条件下建立自我认同的必然过程。社交媒体将个人的形象、文字的痕迹遗留下来,重构为无差异的二进制代码。社交网站通过媒体效应使得人们愈来愈自恋,自恋与媒体互相强化着,形成一个无止境的螺旋[8]。宇野常宽认为[9],日本零零年代的观念转变就是藉由“去做…做了…这般行为=社会性自我实现”变成“是…不是…这般自我形象的设定=角色”。数据化的痕迹是身体的二次重构,亚文化给予了一种“再仪式化”的机会,fursona就是借着一种身体在亚文化中的再仪式化,使得身体被重新确认。
由网络构成的超文本空间,在这个基础上就能铺设出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另类“世界”,以彻底异于现实空间中的非物理逻辑将个人联系成群体。主体的身体、话语、互动、心理、礼仪、甚至性爱都与常规空间都发生了奇异的颠倒。在furry文化空间下属的各种小的亚文化,比如,语c、虚拟主播中,角色扮演将异质性的空间展开,身体的影像被编码到了头像、图像、对话的痕迹中,是一种数字身体,影像身体,表演的身体。
还有如下这些现象:
- 网络伪口语、一些固定句子代替了口语、眼神、肢体语言
- 通过约稿,身体能够在数码图像的乌托邦里进行一切幻想中的行动
- 可能会对动物的虚拟图像性唤起,有没有拟人化其实都不太重要,只需要假定图像里的角色拥有人的感情就可以了,不会是现实里的恋兽癖
- 给自己的设定编写一个详尽到极致的世界观,由这具身体逐渐展开一个世界
- 在网络上是活泼外向的的形象,但在现实里却是沉默寡言的形象(当然不是所有人)
- 虚拟主播通过将自己和“设定”彻底重合,将自己的全部生活变成一种“实现的乌托邦”给观众进行消费
- 与常规二次元虚拟主播不同,兽系主播常常不区分中之人账号和工作账号,正是因为不论是观众还是主播本人都是在幻想乌托邦的内部,故而就不需要遮掩了。直播间的屏幕并非是切割乌托邦内外的分割线,由整个网络社群文化构成的场域才是真正的幻想边界
- 在日本兽圈中相当流行的VRC+ケモ系主播,VR自拍,VR睡眠,甚至VR做爱,VRC构造了一个彻底虚构的数字身体,还有同现世完全出离的“元宇宙”空间,毋宁说就是今天furry文化里“现世乌托邦”幻想的巅峰。
自我的角色[编辑]
如福柯所言,异托邦是一个隔离的空间,要完全“进入”这个空间往往需要进行某种“仪式性行为”,比如上缴一个虚拟的身体——fursona(自设)。就是其中一种,当然可能也有人认为兽迷的身份不需要任何仪式,它是自由定义的,关于这一点我在“拟真的角色”最后一段会涉及一些。
关于fursona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理想自我”,这种理论相当简单,将fursona看作一种理想化的自我投影,自我的延伸(Masse,2015)。Fursona作为一种自恋形象在起作用,而且还充当了对理想身体迷恋的投影。
这种说法有一定可取性,但仍然不够充分,不够深入。首先并非所有fursona都被创造者认为是“理想的自我”,“努力追寻的对象”并不普遍,甚至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化身”,也有的fursona被称作“自己的孩子”,也有一部分人认为fursona和自己是隔离的,还有一部分人认为fursona只是自己在特定情境下的某个侧面。创造者不一定会把他们定位成自我的理想,也有部分人觉得是因为自己和所选动物之间存在某种“神秘的关联感”。Fursona可以是一种在兽迷社群中标明自己独一性的东西,也可以是关联社群的纽带,还可以增加对群体的归属感,或者成为识别兽迷的一种“标记”,或者是一种体会“自我”到被社群文化认可的手段(Vignoles等,2006)[10] [11]。总之,Fursona的作用是复杂且多样化的。
接着就是第二种理论,fursona是一种persona(人格面具)。这是前一种“理想自我”理论的复杂化,强调自我在不同情境下呈现出不同的“面具”。
“自我”构成了人格的同一性,正如Elliot Oring所说:
自我是由记忆、对个人的认同和否定、观念和经验组成的,这些构成了一种也许是变化的,但仍然可识别的形态。这些结构的基础可以说是构成和区分一个人。[12]
个人与集体并非相互独立,身份常常由流行文化、媒体和经济环境塑造,自我的同一性在主体间的对话、记忆、历史塑造,所以自我会根据他者的场域不断变化。记忆、历史、对话已经先验地包含了文化权力,信仰,社会、经济结构的影响,自我实际上就是这“一系列故事”的呈现,是关系性的。既然自我是在文化中建构的,那么在不同语境、文化下自然会建构出各种各样的自我。在这种理论下,fursona就是碎裂的、多型的各类自我中的一种,与兽装类似,是一种“展演性”的虚拟身体形象。
Quinn在2016年提出了 “文化图式”的概念,认为“文化自我”是被神经科学的“普遍自我”限制下在文化图式的框架下生成的,这个理论又重新强调了自我系统的稳定性、唯一性,并把个人内部的不一致性、可变性作为一种“符号学自动调节”。
所以在Jack Dunn的fursona民族志考察[13]中结合了上述两种理论,提出了一种“self-as-gem(宝石)”来理解fursona。自我确实是主体间性的产物,我们无法忽视这一点,即“他者”在自我生成过程中的重要性,任何一种自我都必须是在与他者的对话中构造的。即便是普遍性自我,也必须纳入到表意系统里才能成立,而这种普遍自我又会被表意系统本身歪曲了。fursona不是“多重自我”的一部分,fursona是一种在自我的不断对话,通过特定的“故事”重新呈现自我一种方式,这些故事具有情境性和主体间性。fursona是“整体自我”的多个侧面,就像一枚宝石具有不同形态的侧面。这个理论确实很好地弥合了fursona理论中指示性自我(单一的自我内表征)和表演性自我(在语境和文化里被构建的多重自我)的割裂,也囊括了“理想自我”理论。“理想自我”可以成为自我重新呈现的一种特定的叙事方式,但不是唯一的叙事方式,自我的重新呈现是一种多元化的、充满创造性的过程,兽迷中诸多对fursona与自我的叙事就是一种创造性的自我生成技术。
这是一种persona理论,相比“自我的表征”、“理想自我”更强调fursona的面具(mask)性,强调自我作为故事的存在。Jack Dunn将fursona作为一个主体折射“自我”的多重叙事,而每一种叙事又必须在主体间性中呈现。这个理论几乎已经完美地对fursona的各类解读都进行了系统性的概括。
但要注意,兽迷大致地划分两种群体,一种是纯粹作品消费者,不拥有fursona,对他们而言,“角色”是他者而非自我;而另一种热衷于“投入”到文化中,创建一个fursona,对他们来说,“角色”是要加以认同的事物。
在传统的兽迷研究中,这种对“自我认同”,也就是对fursona,兽装,角色扮演的过于重视,使得研究者很少对不拥有fursona的群体中“角色”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他们对角色究竟持有什么观念进行考察,比如Jakbo.W.Masse对兽迷的民俗学研究[14],所以难以得出一个普遍性适用的“角色”观念。
Jack Dunn的persona理论几乎完美,但他忘记了“角色”维度的考察,我指的是那种普遍的,被所有人都看作他者的“虚构作品里的角色”,角色是需要他者确认的东西。在他的fursona从创建到发展的二段里,第一段是“从角色到指示性自我”,第二段是“从指示性自我到表演性自我”,但第一段里他直接地跳过了对角色,也就是对“他者”的讨论,径直走向了对“自我的生成”的论述,角色(他者)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他的论述中依旧是模糊的。他使用宝石(gem)来比喻自我,尽管他的“宝石不同侧面”这样的表述强调了自我的多重呈现,他也强调“兽迷的表演体现出了那种强烈的面具性,然而这能让我们反思是否再更广阔的社会生活中我们亦是以这种面具示人”。但仍然否认多重自我在fursona里的可能,他无视了“多重主体”的可能,事实上有一些人甚至把设定像衣服一样更换,像商品一样售卖,它是一种可交易,脱离于自身的东西。这用“自我的多重呈现”是无法解释的。所以我们需要补充第三段,从“表演性自我到普遍性角色”。
为什么我要一再强调“角色”维度的重要性?因为在furry亚文化中,角色特征迷恋维系着群体,它是有fursona和没有fursona两种群体的关联(对他者的消费与对自我的消费,本质都是角色消费),起到着串联多种叙事的作用与。就像许多人经常将头像作为兽迷辨别的标志一样,这产生了归属感,让自己变得比其它人更独特了,更有区分性[15] [16]了。虚拟主播卖力地表演自己的人设,不断将自己“角色化”,却在不经意间背叛自己的人设,引起巨大的舆论争议。还有老生常谈的模板化泛滥,形象趋同化,设定拍卖,身体形象像商品一样流转。这里遇到的终极问题即是,自我从角色中脱离出来,却又再度被压扁到“角色化”里,坚持角色的同一性导向的却是相同性。角色与自我之间在这里产生了紧张的关系。Jack Dunn似乎也意识到讨论角色的重要性,在最后几段里补充了“理想自我”叙事和被广泛的主流文化认可的关系,“理想自我”、“疗愈作用”这些相对崇高的叙事能减少兽迷群体被社会污名化,更容易被大众认可,这是furry文化定位自己在社会文化中的“角色”,以便在主流与非主流的夹缝间生存的必要手段。
所以我们必须走得比persona理论更远,借助斋藤环在《キャラクター精神分析》[17]里对宅文化里的“角色(キャラクター)”的系谱学观察,在persona理论上更进一步。
斋藤环区分了欧美型的persona和日本型的角色化。Persona是角色扮演,与角色化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主体与角色扮演的关系是“一对多”,而主体与角色的关系是“多对多”,也即主体已经事先是多重化的主体。斋藤认为日本之所以较少地出现欧美型的persona,解离性同一障碍与PTSD,正是因为主体已经在社会场域中事先多重化了。斋藤环对比了解离性同一性障碍(DID)中的“替换人格”与日本动漫、文学以及各类亚文化中的“角色”系谱,发现了它们的相似性。角色和“替换人格”都只有一个简单的名字(没有姓氏,没有父之名),不会成长,具有固定的年龄、性格特质、兴趣爱好等设定,清晰的轮廓,易于被记述下来,缺乏深度,能够被复制,而且各自拥有一个想象的身体。他区分了角色与人格两个概念,人格是保持人固有性的东西,人格不可复制,而角色是保持人格同一性的东西,是人格的次级概念,将人格去除了独特性后的概念,所以角色可被批量复制,同时缺乏深度。用A=A这个同一性命题来举例的话,前一个A就是人格,是具有固有性的东西,一旦被复制就会消逝掉(产生差异),后面这个复制的过程即为角色。尽管很荒谬,但有了角色的存在,使得A=A对人类来说也能成立。那么“角色”可交易这一点就顺理成章了,“角色可复制,不可传送”,能被外化出来,成为流动的“超文本”空间中保持同一性的东西。
所以我更愿意使用キャラクター(日语里有角色、性格、卡通形象等意)一词来形容fursona。一些典型的现象——比如在非furry群体那里使用真名而在furry群体里使用fursona的名字,将动物的某些特征(通常受到文化习俗的影响)放大,甚至是制造一些幻想特征来创造设定,还有兽圈里一些流行的黏腻交流方式,被诟病已久的“幼稚化”,都与斋藤阐述的“角色化”相当接近。
fursona一类的“自我设定”文化的前身可以追溯到世纪初的小型聊天室、客户端聊天工具里的“虚拟形象”,同时还夹杂着角色扮演电子游戏文化的影响。东浩纪认为,在近代,DID的报告呈现出爆发性的增长,不仅仅是一种医学现象,更是一种文化运动,这和现代文化的转向密不可分——我们实际上无时不刻在体验着“多重人格”。“超平面”性的HTML和后现代主体的多重化是互相促进的,匿名社交媒体的出现更加剧了“角色化”的蔓延。东浩纪首先举例了DID的“交替人格”的自我暧昧性和galgame《YU-NO》的类似性,即具有解离化的特征:玩家能在故事中不断跳跃到各种选择的平行世界,DID也会发生人格交换;交替人格能够了解其它人格的记忆,玩家也能了解游戏的其它支线中主角的故事;但交替人格仍然认为自己拥有区别于其它人格的独立人生,玩家也能无障碍地沉浸在任何支线的故事中。浏览器—因特网—社交媒体是超平面化的,它不像传统媒介一样具有分层化(层次化)形态,我们无法从一个页面回溯到它的元叙事中,而是诸多异形的碎片叙事被并置在同一片光滑页面上,以“超链接”方式关联,主体为了适应这种在离散资讯间来回移动的状态,就必须将自己的主体多重化,像“交替人格”那样生活,fursona和“真实自我”的分离不也是这样吗?兽迷能马上进入一种关于虚拟角色的叙事中,又能立马脱身出来,清楚地区分出“真实的自己”和“虚拟的设定”,而且将自己与“恋兽癖”决然切割开来。斋藤环认为,网络的匿名性也在强化着“扮演”、“模拟”,既然人们在网络是无法确认对方是谁(不能确认人格的独特性),也就只能使用角色化,群体内同一性的,经济的、固定的信息模式来传达自己的感受,角色的差异性是在维持小群体文化的同一性前提下进行的差异调制,就像换装游戏和给定头像一样。这同时也解释了网络用语与口语之间的差别,网络用语是一种伪口语,常常具有强烈的风格化/扮演性/经济化倾向,大量夸张的emoji替代日常对话的肢体、面部语言来传达情绪。
…网民群落对一部分汉语和英语词汇或句子进行改造,才创造出英文极简缩略语、拼音极简缩略语、数字代码谐意语… (3)张扬个性以引起别人重视;(4)掩饰个人身份、年龄、性别和语言习惯…最大特点是口语、书面语并行和杂糅…[17]
“幼稚化”、大量动物主题表情包的交流方式就可以认为是一种使用固定的、少量的信息交流的模式来传达亲密感觉的手段,“互相角色化”后交流就能变得更容易进行,只要确定对方处在角色内就能使用这种方法便捷地交流,但“谁都在角色内”会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模拟感,好像谁都在演戏一般,出现自我“被表演感”。可以这么说,这种角色化并不是一种个人的被迫选择,更接近一种集体无意识表演。
拥有多个设定(oc)的人,把自己的“各种侧面”都创造一个设定的人,自设的创造方式与其它角色亦没有二致——都是不断完善设定名字,特色,性格,形象…到创建一个世界观,写一些故事,约稿,自设实际上不就外化成了“角色”的存在吗?我们如何怎样都无法从真正意义上证明“自设”有任何特殊于“角色”的地方,更毋宁说把自设抛入到一个个影像中复制,成为真正意义上被所有人窥伺的淫秽他者了。与其像Jack Dunn说这些角色都是自我的多重呈现方式,是“角色被赋予自我人格”,不如反过来说是主体在诸多场域里被剧烈地多重化,“自我被敲碎成一个个角色(他者)”,在交流场域中,创造者难以完全有效把握自己的fursona,所以才去用角色的“名字”去维持最低限度的同一性,这样的主体多重化正是“キャラクター(角色)”的特质,tulpa社区里为自己创建多个意识体的方法不正是这种设定书写技术的终极形态吗?借助tulpa技术,能从根本上让自己变成一个“多魂的身体”。
而将角色的某些特征高度放大化,设计越来越多的夸张的花纹来证明角色的独一性,(在这里通常还能遇到萌系、猛兽、写实…等标签化分类),则是角色的“扁平化”现象,用斋藤环的话来说,就是角色的换喻性。这种扁平化是“数据库消费”的现象,我在下文中将会详细论述这一点。
数据库的角色[编辑]
在不确定性的,概率论般的,谁都可以被替换的现代社会,人的固有性(在任何世界都无法替代的唯一自我)实质上丧失了,信仰着偶然性的人们需要通过解除人格的独特性,也就是“角色”来重新确认自己在多个场域的同一性。“角色是自己表演的,可以随意更换”和“角色依赖于交流的脉络,所以无法控制”的矛盾反而让人们更沉迷于对角色的修辞上。“角色由自我扮演”强调了角色的个体性,这种原子化个体性体现在兽圈的诸多领域,比如私密性的小圈子,对个体“创造力”的强调;而“角色是由交流的脉络产生,所以不可更换”则反过来,强调无意识的表演性,角色的他者性,主体被不可避免地多重化。
我再复述一次斋藤给“角色(キャラクター)”下的定义——一种维持同一性的东西。维持着什么的同一性?有两种可能的解读——“维持着语境(世界)的同一性”,第二种是“维持着人的同一性”,后一种“维持人的同一性”是容易理解的,那什么是“维持语境(世界)的同一性”呢?我们可以暂且先用“角色必须在交流中生成”拟定一个“表演性”的意义来理解,角色被群体某种同一化的语境限定着,也是维系这种同一化语境得以运行的事物。
斋藤环在《文脉病》中引用斯科特·麦克劳德的《漫画学》,一个任意的图像只要加上两个点就能被看作一张脸。是什么让fursona,或者更广泛地说动物角色被赋予“人格”?眼睛的描绘方法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最早的《Funny Animals》杂志上刊登的《鼠族》里,角色的眼睛仅仅只是两个黑点,画格中都是一片黑压压的,团块一般,面貌相似的老鼠群,此时的动物“人格化”是不完全的。在上世纪的kemono同人志中,美式Funny animal卡通的风格影响是巨大的,而今天的kemono,那种较为传统的卡通拟人动物眼睛描绘方式已经相当罕见(眼睛常常是不点高光的),替换为了日式漫画里常见描绘人眼的方法。
目光作为对象a,通过假定形象背后存在主体,使得形象变得真实。
脸并不仅仅只是形象的人格化,它也是一种固有性的语境。斋藤环曾在《战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中提出“高语境空间”的概念来描绘日本漫画。他认为日本漫画的符号量是相对较少的,这既是漫画的抽象特性带来的,亦是日本漫画独有的特征,日本漫画会用一套模式化的表情符号来描写人物情感,运用艺术化的拟声词等。尽管漫画艺术的表达是自由的,但这些表达都是高度依赖前置的符号,也就是语境,故而是“高语境”的空间,而艺术则是低语境空间。
角色即是高语境符号的一部分,就像漫画中一出现这个角色,立马就会让人想起与这个角色相关联的世界和世界观,日式漫画常常通过角色脸部风格的区分化来保持作品的区分性,这就是角色“维持语境同一性”的作用。在兽迷里,“角色形象”(一种更广义的角色,不单单只是fursona)经常成为判断兽迷与非兽迷的标准,我们可以说它维持了群体语境的同一性,不同风格的“形态”成为了furry系下分的小文化群语境的区分标准。
Furry文化与其高度关联的诸多泛动漫亚文化都是围绕着各类流行大众文化产品建立的,同样是一种高语境空间,遵循着“超扁平”——限制在少量符号来传达多样感情的规则。不仅仅是所谓“幼稚化”网络用语。
“兽迷”这样一个几乎完全空洞的身份,也成为了维持着群体语境中某种短暂的同一性的东西,发挥着群体归属感,互相指认对方为角色的作用,是“我们都在这个共同体内存在着的”这样的语境,一些兽迷会乐此不疲地在生活中、学校里“找同好”,确认“他到底是不是furry”,从各方面下手就探究出蛛丝马迹,似乎要把所有对furry产生了一点兴趣的人都要拉入一个同类的语境里,仿佛确认对方角色(欲望),确认形象背后的主体性成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有着这样的妄想,这种妄想是一种焦虑感,为了确认“所有人都在角色内”,“哪些人是…这样的角色…哪些人不是…”来方便交流,尽管这样的角色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接着就是各种小分类,萌系、猛兽、写实…兽装的日系、欧美系、kig系…;详细到物种分类,猫,狼,龙;特征分类,雄性、雌性、毛色、穿戴、各种眼睛的绘画方法、各种耳朵的形状…性癖分类等…这我称之为“表现语境”,兽圈的创作常常离不开对这些表现符号的拆解、组合,创作很大程度上是被限制在了一些少量的符号内,有着这样的高语境形态。这些符号同样起到确认欲望的作用,这可以在对furry的形态分类学里找到端倪,欲望占据的是“标签(tag)”中展开的语境空间,知名furry图站e621强大的标签系统受到兽迷的广泛好评,e621给角色的精细拆解和标签化几乎是任何图站,无论是pixiv还是inkbunny都不能达到的高度。在这里,各种性癖能被严格地分类成多种数据,人们先根据标签寻找符合自己欲望的图片,再在这些标签里强化欲望,标签从对欲望的命名反而颠倒成了对欲望的指示,欲望的同一性被替换成了标签的同一性,表现语境的同一性。这种语境的同一性是最为深刻,也渗透得最为细微的。在某张经典meme图里就嘲讽了一种现象,某些画师会把所有动物特征都画得十分相似,好像所有的设定都是照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然而,这其实并非是偶然现象,在高度角色化的动漫文化里,这种现象是普遍性发生的,是“高语境空间”的一个侧面。高度标签化、表现语境的同一化和东浩纪早在上个世纪的宅文化研究里提出的“数据库消费”模式如出一辙,角色是数据库符号拼贴组合而成的拟像,人们则被训练成了一种只要看到数据库里的要素就能产生情愫的动物。
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中认为,在今天欲望的“欠缺-满足”模型早已被资料库消费短路,宏大叙事消逝的今天,人们更渴求着叙事性,为了确认自己的角色,确认自己的欲望,即便那是纯粹的虚构,也要捏造一个出来,于是人们根据自己的欲望在网络构成的“数据库”里消费任意的“小叙事”,各取所需,选择任何想要的角色,不再有真正意义上的欠缺,欠缺能够被即刻间满足。不再有“欲望(desire)”只剩下动物性的“需求(need)”,“需求”被推送算法、用户画像、广告、媒体等精准调控,自我-他者的对立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多重主体性。人们精准计划得失来规划自己的欲望,通过计算选择一种最优化模式在网络上对虚拟角色形象进行消费(比如精准的tag,或随意更换的,按欲望所扮演的角色,社交媒体的推送算法),这样的理性规划使得欲望的“偶然性”被新的“网络链接驱力”取代,不仅让数据库与推送算法对欲望预测和调整,甚至利用它们来谋取资本和政治利益也变得愈来愈轻而易举,也使得人们陷入了被数据库与算法主宰的想象力贫困中。人们误以为在模拟现实中找到了乌托邦,把外部的象征界(宏大叙事)取消掉了,实际上这正是一种新型象征界(数据库)的全面宰制,控制论机器将会对人们的想象力进行全方位垄断。如果我们说强调角色的个体性、幻想乌托邦性、理想自我、自我同一性是“想象界”和“想象性认同(理想自我)”的话,那么强调角色在主体间性、交流的脉络中生成,在数据库中生成,具有维持语境同一性的作用就是“象征界”和“象征性认同(自我理想)”,角色就是想象界与象征界的短路,正像斋藤环敏锐地察觉到的那样,角色其实就是对象a,横断在象征界与想象界之间,把想象界连接到象征界里。
齐泽克指出[18],今天的意识形态正是“无意识”的。无意识位于象征界,就是在象征界那里,数据库产生了。我们在“按取所需”的欲望消费中不会意识到数据库的存在,因为数据库并非位于个人意识之下,而是公共化到社会“超意识”机器中的“宏大非叙事”。
想象性认同和象征性认同构成了一个不可打开的矩形闭环,从理想自我升华到自我理想,最后崩坏后又退缩回到理想自我,想象性认同和象征性认同来回震颤着,这种震颤式循环就是多重主体化,“角色扮演”的任意性,后现代主体的“过视”。本身我们希望角色具有隐喻性(个人固有性),而非任意性,然而在数据库现实中,角色却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换喻性(同质性)中去了,“同质性”和“固有性”无休止地博弈着,构成一个悖论性的循环。
如齐泽克所言,要“超越质询”,就必须先意识到意识形态中的“空虚”,即它的偶然性、模糊性,我们始终面临着“为什么大他者一定是…”,“为什么我会是…而不是…”的终极问题,在想象性认同与象征性认同的换喻性滑动间总会绽开一个裂口,需要大他者抛出一个幻象来填补,对对象a的认同——角色,一个既在大他者内又在它之外的东西。所以我们需要对数据库消费的模式进行更深入的解刨,以分析本身来开启“超越质询”,所以接下来,我将阐述拟像、数据库装置是如何以无意识形态到中介角色消费里。
拟真的的角色[编辑]
孙建业在《从“拟人”到“拟真”:浅论美国电影中兽设形象的三种形态》[[19]中梳理了拟人动物电影中角色的动物性与人性的变化,得到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拟人动物”,这一时期的动物拥有人类的说话声音、行动、情态,但是为贴合儿童思维的“万物拟人化”而创作的,故而被称作“风趣动物”(Funny Animal),此时的拟人动物更接近于“类物”性;第二阶段是反文化运动浪潮和地下漫画运动时期的拟人动物,这在大多数furry文化历史考中被视为开端,此时的拟人动物被用于隐喻成人世界,将角色替换为各种充满隐喻性的动物皮肤来演绎成人故事,此时的拟人动物是“类人动物”;第三阶段是当今的“拟真动物”,指不仅仅用镜头语言和行动演绎来赋予动物人的情态,而是用高逼真CG技术制作的动物形象直接来演绎人的故事,比如CG版的《狮子王》。孙建业在文章末尾还引用了鲍德里亚的“拟像社会”文段来说明这个过程是社会和技术发展的必然。
然而孙建业几乎完全没有理解鲍德里亚的“拟真”的含义,尽管他对动物形象在美国电影中的发展梳理非常精准,但丝毫没有把握到鲍德里亚式的“三级仿象”发展的真正脉络,所以亦没有意识到在这样的流变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符号学剧变,他甚至仅仅将“拟真”视为用三维CG技术来制作二维动画(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但过分狭隘),完完全全就是望文生义。
我将要重构他的“兽设”三阶段,重新把握从“仿象”到“拟像”的本质,并与东浩纪的“数据库消费”链接在一起,作为对今天furry文化的拟像性的分析手段。
在鲍德里亚那里,第一级仿象依照的是价值的自然规律,对应兽设的第一阶段儿童化的“拟人动物”,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种阉割状态的摹仿,它被牢牢压制在子供向题材领域,体现的是价值自然规律中的符号暴力,能指-所指的等级关系被社会暴力统治。这是自基督教以来将动物视为次级于人类的观念再一次显象,孙建业认为这是人类中心主义下对动物必然的理解方式,从日本的《鸟兽戏画》到欧洲的狼人传说都不外乎如此,这种拟人化是与人类的“类比”,而非“复制”,是“类物”而非“类人”,维持着动物次级于人类的观念,其为“自动木偶”。
自动木偶是人的类比物,而且仍然是人的对话者(它可以和人下象棋)。机器则是人的等价物,并且在操作过程的统一性中把人作为等价物占为已有。这是第一级仿象和第二级仿象之间的根本差异…机器人不会对表象发问,他关注的仅仅是效率…[20]
第二级仿象通过吸收了现实并清除现实,建立了一种没有原型,没有表象的现实,机器人对应着的是工业复制,每个复制物仿造着上一个原型并消除原型,这样的复制物全都是等价性的。能指-所指关系在复制中遭遇了第一次冲击,这是一次渎神的运动,仿象将人-神、动物-人类、人性-自然的二元等级都吸收并消除了。在反文化运动浪潮中兴起的“类人动物”即是这种“第二级仿象”,华纳圣经中将米老鼠等角色放进黄色笑话里对迪士尼动画无下限调侃,前卫艺术家通过挪用(复制)迪士尼的形象对版权法进行猛烈的嘲讽,挪用艺术家们通过一遍遍地挪用杀死了原型,将新的意义赋予了该形象,使其与迪士尼并立(等价),意义在形象中内爆的前声已经在这里悄悄响起。孙建业的分析就是从此处开始与鲍德里亚产生偏差,孙建业认为从“拟人动物”到“类人动物”是发展式的,逐个取代式的,而鲍德里亚强调机器人与人是等价的,也即仿象与原型的并存性,每一级仿象都不会因为下一级的出现而消失,因为只有这种“并存”才会导致下一级仿象吸收上一级仿象,最后无意义在形象中内爆,诞生拟像。他没有注意到,类人动物和第一级的拟人动物仍然是并存的,尽管迪士尼也开始制作像《罗宾汉》那样更接近“类人动物”的作品,但米老鼠、唐老鸭始终是子供向动画,保持着“拟人动物”的姿态,并没有因为反文化浪潮而妥协调整自己的方针。在东浩纪那里,二级仿象体现在同人创作与原作的区别性不复存在,官方开始销售同人,原作也开始模仿同人作品,“哪个作品才是原作又或者原作者是谁变得暧昧不明,消费者也几乎对此毫不在意…他们不会区别原创(original)和相关商品(copy)”,角色穿越到其它作品,各种关联性开始解离,任何能指-所指之间的界限都开始不稳定。
第三级仿象:拟像的开始于从故事消费过渡到数据库消费,其中一个重要转折就是“人物的魅力远胜于个别的作品”,也就是角色消费,这是在80年代御宅族那里出现的一个转折点,大塚英志在80年代观察到御宅族群体在购买卡牌时消费的其实是背后的“故事”,提出“故事消费”理论,而80年代后这种捏造的叙事都不复存在,由于人们经常会对角色产生迷恋,于是角色被分离出故事,并归纳为提升作品销量的关键要点,所以从80年代起的日本各种企划常常是先设定人物,再创造世界观和故事,故事变成了角色的附庸品。后来,作品变成了要素的“分离-归纳-组合”的过程,任何受到欢迎的“萌要素”都会被立即从角色身上拆解下来归纳到数据库中,接着创造就变成了从数据库(Tag列表)中提取要素的组接。
这些角色不过是从萌要素的数据库里所归纳的拟像。换言之拟像和数据库的双层构造在此又双重化,创造出复杂的系统。御宅族们首先消费这些作品,有时会对作品产生感动。但他们会发现实际上这些作品是拟像,真实的只有角色。接着他们会消费角色,有时会对这些角色产生“萌”的情愫。这时他们又会发现,实际上这些角色也是拟像,是将(数据库里的)萌要素組合而成。[21]
在80年代从风趣动物转向furry文化的先声那里同样出现了这种状况,不如说,furry文化本身就是由角色数据库消费所构成的一种亚文化,漫画家Vootie被认为是从风趣动物到“furry”的转折点,他最知名的作品《Omaha the cat dance》经常被视作为furry文化的开端,该漫画大胆地挑战了风趣动物形象的界限,以身材窈窕丰满的“猫女郎”作为主角,每一章都充满了大量的情色描写。而后到达90年代各种的furry漫画、同人志接连诞生,这些作品常常都是充满性暗示意味的,甚至直接就是以发泄欲望为目的的色情漫画,比如日本90年代著名的同人志《兽之书》。我们发现,从一开始艺术家只是使用动物来作为“隐喻讽刺意味”的关注(对隐喻性叙事的关注),后来出现转向Vootie“挑战色情的界限”为目的(Vootie也是为了讽刺社会,但这是一个转折点)的作品,最后出现对角色进行纯粹情色消费的漫画(对换喻性叙事的关注),这种变化显然就是故事消费—角色消费的转向,角色开始慢慢从故事里脱离出来。
这是商品不断复制自身造成的必然结果,尽管机械复制在不断消除自己的原型,但并没有达到彻底将同一性毁坏,而是生成了若干个不同的固定的模式“数据库”,一个数据库下所有角色都是由同一个模式里散射出来的拟像,是无原型的仿象,差异是无差异的简单对立(喜欢furry和美少女真的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差异是通过同一个数据库里的各种tag进行调制出来的差异,只是简单的系统性替换——一种换装游戏。各种高度同质化的兽设和画风不也是这样吗?数据库不就是“模板”吗?为了做出区分性,表明角色作为自我的固有性,只能使用各种鲜艳夸张的花纹来产生差异,但角色又总是扁平化的,同一个数据库派发的,固难以逃出同质化的牢笼。兽迷绘画群体里频繁发生的“抄袭”争议,可以视作二次元绘画逐渐工业化、流水线化、数据库化后的普遍现象,也可以认为是furry数据库中表达符号日益模式化体现,在知名画师krenz的绘画入门教学视频里,绘画就被处理成一种模块化的算法,不同的画风也被拆解成不同线、面的组合、替换,bilibli的各种“兽设绘画”教学视频里,头、耳朵、眼睛等身体各部位都拆分成一系列符号的组合,再借助e621强大的标签系统,此时即便一种新创造出来的“要素”很容易被迅速拆解成符号登录到数据库里,在没有垄断数据库使用权之前,垄断其中一串资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肖映萱在《数据库时代的网络写作:如何重新定义“抄袭”?》中认为,网络写作已处在一个“大工业生产机器”的时代,写作软件、情节、设定、融梗是数据库的提取置换,“公设”和“私设”的区分模糊化,传统的抄袭观已经无法在今天发挥作用,这放在电子绘画上也是一个道理。
好,我们先重新梳理一下发展史,第一个是“拟人动物”的“类物性”,我借用鲍德里亚在《物体系》[22]中物的发展史来说明这种“类物性”,就是一种物的功能性叙事,它首先是关系性的存在,是“关系性的物”,从“子供向”到“讽刺意图”的风趣动物都是以这种形式存在,它们首先不是作为一个脱离故事环境的角色,而是作为一个内嵌入作品的整体中的事物。第二个到“类人动物”的“类人性”里,这种“关系性”依然存在,但“类人性”使得这些角色有了“隐喻性特征”,也就是一种“象征性的物”,虚构角色可以被投注大量的感情,人们能对他们产生罗曼蒂克式的恋爱感,一开始是指向政治等大叙事的公共象征含义,后面变成私人的象征含义,情色化就是从私人象征含义这里发生的,furry开始能作为一种“性癖”存在。鲍德里亚认为物从功能性向象征性的转变是由于现代科技的高速发展,使得功能性物越来越少被人们接触到,于是包围着人们环境的物就向象征性转变。类比furry文化的起源也可以发现,furry文化从风趣动物中脱离出来恰好也发生在地下漫画运动的衰退期,此时“反讽”这种功能性意味不再那么重要,那么遗留下来的形象自然会向象征性转变,随着反文化革命的历史语境失效,前卫漫画艺术的各种要素不再被整合到一个整体里,而是被拆解成诸多符号零零散散地分化开了,至今我们能见到许多小众漫画风格、故事、体裁作为当年地下漫画的继承者,furry文化是其中之一。
随着拟人化动物具有了象征性意味,可以被投射各种感情,接着便是“符号化”,各种“动物特征”、“动物角色”被凝结成了一个个符号,这些符号可以被随意拆解、组合、任意安排,构成一种“象似语言”,这就是数据库。一开始拟人动物只是一种“角色”类型(如《Gaming Guardians》、《Gold Digger》等),后来拟人动物角色从人类中脱离出来,出现越来越多的纯拟人动物世界观的作品,这个数据库就被一并分离出来形成一个独立的亚文化,数据库实际上是一个语言系统。我们只能用它才能描述自己,我们消费的看似只是词汇本身(拟像),实际上是在能指网络里来回往返产生意义的结果(数据库),东浩纪称之为在“拟像和数据库之间来回往返的双层结构”,“数据库”是一种“宏大非叙事”,它本身不能直接被消费,需要被分离出来组接成一个个小叙事(角色)才能被消费,用斋藤环的话来讲,就是角色必须要有最低限度的叙事性来区分于别的角色,否则就成了单纯的形象组接,在各类眼花缭乱的兽设里,我们亦见不到“理想的角色原型”,每个角色都是互相模仿形成的系谱,模范必须抽象化的,被拆分并装载在无法消费的数据库中,才能启动个性化算法,它无法被现实化成一个真正的形象。这也正是意识形态的缺口,人们的阐述和人们的所欲之间永远无法填上的沟壑,由于象征秩序永远不是完全的,在拟像库中抽取出数据拼接成角色的那一刻,总会出现区别于任何角色独特的叙事性,它无法被数据库直接言说,是人格而非角色,那正是象征秩序漏掉的东西——位于实在界难以言明的剩余快感、永恒的创伤,它是在“整体”之下诞生的东西,不是任何一个符号之和,在这个裂缝当中才能窥见到否定性的力量,不可化约-不可复制-不可交换的主体。惟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地“在角色内逃逸”,碍于本篇过长,这一点我会在下篇论述。
最后是“拟真动物”,拟真指的是我们能用物构成的句子来指涉任何真实,在能够用这种语言来指涉自己(也就是自设)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我们能用它指涉一切,超真实就开启了。这说明这种语言真的“仅仅”是一层半透明的皮肤,能包裹在任何事物上。在今天的furry文化里,能见到的那种巨大的包容性、非普遍性就是由furry形象作为语言编写的宏大“超真实”小说。任何创作都被允许,任何区别性不复存在,一切都可以不断被收编进来,所以不再有稳定的边界和概念,各种图像、视频、爆炸性增殖,披着兽皮就可以讲微积分,可以做舞蹈视频,可以当游戏主播,可以搞黄色,一切话题都可以有,一切限制都不存在,但一切都需要经过一个半透明的数据库(语言系统)的中介进行。也就在最近几年,可以看到furry文化中一些前卫艺术的复兴,承接地下漫画运动的风格,这也许是亚文化在拟像状态下的“无时间性”、“去历史性”。
那种高度相似人的“真实性”,对动物性状的忽略毋宁说就是将形象作为词汇来使用的体现,反过来即便是“高度在乎动物性状”也疑似只是换了一种载入在数据库里的词汇——存在这样的无差异性对立,一切差异都变成了能指的替换法则。词汇用于指涉物,物也用于指涉词汇,能指谋杀了所指,数据库中介了真实,我们到达了“拟真的现实”,“拟真的动物”。
最后我谈一下b站上的《【降维打击】B站首发!用唯物主义暴打兽圈乱象》[23]这个视频,我其实同意这个作者的大部分观点,但对最后得出“积极融入资本”这个结论持保留意见。我来简单“误读”一下视频里几个要点,首先是前半部分谈到的“兽圈是后现代的前现代化”,这个观点其实就是东浩纪对鲍德里亚的批评:他认为拟像时代不是散乱无序的,相反,当我们用“数据库”就笼括诸多拟像时,御宅族们看似毫无秩序的消费行为就变得有序了起来,拟像是被装载在一个个分散的数据库里的,每个数据库形成一个独立的小叙事,构成该亚文化的“图腾”。上帝死后,诸多的小“上帝”开始在大地上林立起来,这就是后现代的前现代化。紧接着是“兽圈平等与正义的价值观炮制”,这和东浩纪的《不是政治动物,而是资料库动物--朝向一个政治的半透明界面》的观点很像,政治动物本身并不关系城邦(polis)的实存,尽管政治动物成立的条件是城邦的存在,而数据库动物则是在有意识地建构着城邦,他们非常关心城邦的存在想在大叙事之死后重新构建起一种新的大叙事,尽管这种构建总是失败。他举例阿伦特和施密特对政治的定义,认为他们两人对政治的定义都是一样的,即建立共善,处理公共事务的能力,而这种构建在当下会不断失败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在后现代、资本主义、消费主义、全球化、信息时代的状态下,划界变得越来越难,一个共同体内部总在不断出现异质性力量,不仅建立一种普遍的象征秩序几乎是幻梦,连公共与私人的划界在今天也愈发困难。放眼兽圈,事实的确是这样的,由“数据库”语言维系起来的群体都是个体化、去中心化的,由于拟真动物的“一切限制都没有了”,“一切都在被收编”,故而个体间存在着相当的异质性,但数据库动物又会企图重建一种维系群体的价值观,最后的结果是谁也不能掌握这个数据库,不同价值观群体的诉求难以一概而论。今天关于国内兽圈的许多争议,大体要不就是共同体内部生发各种各样异质诉求的冲突(比如说情色问题),要不就是公私边界难以划分,一个人的问题会被成千上百人观看到,被社交媒体放大化(比如各种感情问题引发的巨大舆论,人设爆炸,角色脱离),让人感到虚拟的幻想和真实世界之间巨大落差。
作者还谈到了“癔症化”,以我的理解,这里可以引入宇野常宽对东浩纪的批评,宇野常宽认为角色不可能成为联系所有小叙事的纽带,因为角色本身就要在最低限度的叙事上才能构建,否则没有区分于别的角色的能力,所以角色不可能单纯是数据库符号的提取置换。东浩纪还认为在数据库中不需要社交的论断,这也是错误的,数据库动物不可能白嫖数据库中的符号,不如说是动物们“必须要交流”,是“交流不可避”,自我认同=角色需要注册到共同体的小叙事中才能成立,但这种不可避的交流会使得诸多小叙事互相斗争,甚至争夺角色的叙事权,以往乐于分享的小共同体就会逐渐封闭起来,变得极端化,互相讨伐,党同伐异,走向“决断主义”——“既然所有小叙事都是等价的,而且无法避免交流,那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就好了”这样一种观念。这既是小群体内的异质性分裂导致的问题,也是小群体间的异质性问题,以精神分析的语言来讲,就是察觉到大他者是分裂的、无能的大他者而导致歇斯底里化,象征界始终无法笼括全部欲望,它一定会留下点什么空白点,然后就需要用一个主人能指(比如什么炮制价值观,身份认同之类的)来抹平所有差异化,停止能指的滑动,在数据库动物那里,这是一个内在到超我里的享乐“律令”,数据库派发一个符号,就要求主体必须享乐(而且带有强迫性神经症),但数据库语言无法完全适应所有人的欲望,它留下的“剩余”作为实在界的创伤爆发出来,这就是人们意识到乌托邦的幻梦如此容易破碎的各种时候——某个虚拟主播闹出桃色丑闻,原来兽圈里网恋不是那么美好啊,为什么他能捞那么多钱,不是说好爱与平等吗?诸如此类,主人能指就会暂时性失效,让人陷入一种歇斯底里化的“癔症”状态,甚至发生倒错,反过来以违背大他者的指令来享乐。但这都不是那个终极问题,就是,为什么“大他者”的指令对我那么重要?我为什么要在乎?
最后一个要点是“等级制”,我不得不说这位作者的目光还是非常敏锐的,许多理论家都察觉到了一种新型的资本主义的诞生,它是扩张性的,通过不断给事物编码,能把对它的攻击都收编为再生产的一部分。鲍德里亚在《物体系》中发觉了当代“物”对人言说的统治,人们需要通过消费数据库语言中的“物”来给自己编码,只有用“物”的语言才能言说自己,这就是符号消费,当资本垄断了数据库本身时,它就不再允许人们说数据库以外的语言,或者直接将人们创造出来的新词收缴后再卖回给人们,从而使得数据库成为一个无外部的内部,被垄断了自己语言的人们,可以被赶到这边的猪圈,被引到那边的集市,和动物没什么两样。尽管鲍德里亚反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但在这里,我们依然能发现资本家通过没收工人产品来榨取剩余价值的经典异化逻辑,只不过这种没收是对“符号生产技术”的没收,是语言的异化,符号生产压倒了历史,将符号去历史化。在构成完整工业链的二次元美术文化工业体系那里,这种话语权力的运作是通过各类原画教学班,还有媒体铺天盖地的广告和推送算法全自动进行的,其背后并没有某些个人在刻意操纵,这是一种弥散性的网络权力,这种权力通过指定一些“正确”的,流水线式的绘画方法,将数据库符号发送出去,通过对“不流行的”“过时”“ 错误”的排斥来构成数据库的边界,不允许人们使用这些“过时”的语言,而当新的一种符号流行起来后,数据库又能收缴进来,将过时的东西转化为前卫,这样一种过时-前卫的能指交替逻辑,是时尚的逻辑,过时、前卫都不是真实的,只是数据库拟像言说出来的“超真实”。
通过这些排斥逻辑,时尚工业就能一次又一次地再生产,不断从中渔利。二次元手游如火如荼的当下,原画行业卷成狗,无数人在争相比赛谁更能把握公司的需求-用户需求,真实的用户需求到底是什么呢?这是否是一种拟造的超真实需求?为了offer追求比他人哪怕一点点的差异化,这种差异化到底是质的差异还是空洞无物的能指差异呢?文化工业指定不同阶级的消费代码,维持阶级秩序,无产阶级就陷入永无止境地被剥削状态,这种剥削并不在货币上进行,完全是在符号上进行。
当然在兽圈里,实质上并没有一个人真的能完全垄断了数据库语言的发包,那些抄袭争议就是这种体现,因为在他们进行垄断之前,更上一级的美术数据库已经被CG工业垄断掉了。当然我们能窥见一点点这样的倾向,比如当人们冲着某个大佬画师去约稿,这种约稿是自由的,但是当画师把这幅画po到公共平台后,事情发生了,画里面的角色变成了画师相册里毫不起眼的一份子,在数次万次的“复制”(转发,模仿性绘画)后,人们将不会在意这个角色的原型是哪位。我们用以表达角色的固有性失去了,在这场复制里被消除了原型,拆分到了画师的数据库里,变成了维系画师“画风语境同一性”的东西,这是最简单的“拟像到数据库的移动”。是资本向小手工业者那里流动的现象。在这里能窥见一点微妙的等级秩序,掌握更多生产数据库语言技能的人等级更高。
到这里为止还好,这种等级秩序起码还是“幻想”出来的,当然我们可以说一些空话,什么网络本来就是大工业打造的,我们无时不刻都处在资本再生产中。也可以说,兽圈的剧烈地膨胀化可能就是消费社会里“超真实”、“过视性”逻辑的现实演绎,不满于当前数据库的动物在不断寻求着追求拟像背后的元叙事,在大量数据库之间穿梭着。我们的确面临着一个巨大难题——现状是难以维持下去的,圈子的扩大在呼唤着一种新的生产方式。但若资本真的入场,以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宣传手段压倒小手工业者,把数据库发包全部收缴掉,那么接下来会不会将是符号贫困的时代?会不会是想象力之死的时代?或者说,今天早已经是符号贫困的时代了,furry文化本来就是完美贴合消费社会的存在,由消费而生,为消费而死?我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一厢情愿的“反资本下场”行动除了促进一些身份政治以外不会带来太多收获。
我在下篇里会继续用数据库逻辑解析一下furry文化中的“色情”,尽管我没有一个准确答案,但也想大致谈谈自己对“未来”的展望以及兽圈的“他者性”,这很可能会成为一个突破点。我的大部分观点和考察已在上篇结束,下篇权当一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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