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的拟人化、兽人与瑞克·巴斯的动物叙事(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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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慎的拟人化、兽人与瑞克·巴斯的动物叙事》
谨慎的拟人化、兽人与瑞克·巴斯的动物叙事封面.png
作者牛新权、江晨晖、刘庆振
出版地中国大陆
语言简体中文
题材谨慎的拟人化; 兽人; 动物叙事; 瑞克·巴斯
类型文献
出版者《英语研究》
出版日期=2019年
页数2019年第2期 30-39页 共10页
ISSNN准/渝07-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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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png《谨慎的拟人化、兽人与瑞克·巴斯的动物叙事》.pdf

摘要[编辑]

用拟人化的方法来讲述动物故事有一个明显的悖论: 本意表达动物主体的故事往往落入人类中心主义的陷阱。为此,思辨哲学家史蒂芬·夏维若( Steven Shaviro) 提出了“谨慎的拟人化”概念,其核心是在不消除人类的前提下,谨慎地给世间万物赋予“情感”,这样就能在很大程度上消弭人和万物在本体上的差异,实现“去人类中心”的效果。“谨慎的拟人化”正是美国著名自然作家瑞克·巴斯( Rick Bass) 创作的动物叙事的故事逻辑。在他的动物叙事中,人类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动物,而动物被谨慎地赋予了人类情感,这样,人和动物往往在某个时刻相互对望,实现了彼此的平等: 人和动物都具有各自的主体性,没有本体级差,同属大自然的组成部分。

关键词[编辑]

谨慎的拟人化; 兽人; 动物叙事; 瑞克·巴斯

作者简介[编辑]

唐伟胜 / 男,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博导,主要从事叙事学和现当代美国文学研究。

本文系 2018 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物叙事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研究”(18BWW003) 的阶段性成果。


引言[编辑]

过去十年中,在“后人文主义”和“去人类中心主义”的整体思潮下,国外学界出 现了明显的“物转向”( turn to things) 或“物质转向”( material turn) 或“新物质主义” ( new materialism) ( Breu,2014) 。这一转向不仅挑战了文艺复兴以来的现代性进程 所确立的“人类中心”,也被广泛视为是对以“语言学转向”和“文化转向”为代表的后 结构主义的超越。“语言学转向”和“文化转向”共享一个理论预设,即客体不可认知 ( 或者根本不存在) ,客体是语言和文化的建构。


这种“建构”立场虽然在某种意义上打破了本质主义偏见,却也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对实在的客体的关注,这对客体而言 是另一种形式的暴力和操控,其结果是让我们无视客体的存在,而单方面地突显人类 作为认识主体的重要性。“物转向”则试图让我们重新回到客体自身,去探索人类之 外的、实在的“物”。这一转向在哲学上已经出现了多种形式: 以布鲁诺·拉图尔 ( Bruno Latour,2005) 为代表突显“物”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以格拉汉姆·哈曼( Graham Harman,2002) 为代表突显“物”的本体实在性、以伊丽莎白·格罗兹( Elizabeth Grosz, 1994) 为代表突显身体的“物质性”、以比尔·布朗( Bill Brown,1996) 为代表突显我们 “物无意识”( material unconscious) 的“物”理论,等等。虽然这些哲学家和理论家因 各自解决的问题不同而有不同的主张,但究其实质,他们均认为“物”具有独立于人类 的生命及活性,在本体论上与人类完全平等,人类应该超越常规理性,对“物”进行 想象。


毫无疑问,认为“物”与人类在本体上的平等是这波“物转向”的核心所在。拉图尔 用“平本体论”( flat ontology) ,依恩·博古斯特( Ian Bogost) 用“薄本体论”( thin ontology) 这样的概念来传达人类和“物”之间没有本体级差的思想。但是,到底应该怎 样来书写人类和“物”之间的平等呢? 正如很多评论家怀疑的那样,只要使用人类语言, 任何形式的书写都必定暗含人类至上的痕迹,因此从逻辑上讲,为了消除人类中心, 就必须消除人类语言,甚至人类自身,这就是昆丁·梅亚苏( Quentin Meillassoux ) 和 雷 伊·布雷西亚( Ray Brassier) 这样的“消灭主义”( eliminativism) 代表人物的基本立场。 前者将想象的触角伸向人类出现之前的原化石( arche-fossil) 时代,并由此提出“广大户 外”( The Great Outdoor) 这一著名概念( Meillassoux,2008) ; 后者则着眼未来的“无限虚无”( unbound nihil) ,想象人类消亡后“没有我们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Brassier,2007) 。 在梅亚苏看来,“广大户外”的运作逻辑具有偶然性和非理性,但在“必然的偶然性”作用 下,世界的形状呈对称的数学模型,这等于在“广大户外”中完全消除了人类的能动作 用。但另外一些哲学家并不持这种人类虚无的观点,而是试图建立一种新型人类观,即 “人类不再是存在的主宰,相反,人类只是诸存在之一,混杂于诸存在中,并与其他存在 发生关联”( Bogost,2012: 16-17) 。为了实现“物”与人类的平等,史蒂芬·夏维若 ( Steven Shaviro) ( 2015: 19-44) 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即坚持万物有灵论( panpsychism) , 认为灵性不是人类特有的,而是所有生命的前提,“物”的价值既是内在的,又存在于与 其他“物”的关系中。


夏维若( 2014: 61) 进一步认为,为了避开人类中心主义,某种“谨 慎的拟人化”是“必要的”: 将情感赋予石头,恰恰可以避免认为只有人类才有情感的二 元论。同样,简·本妮特( Jane Bennett) ( 2010: 120) 也认为: “值得去冒拟人化带来的风 险……因为拟人化让人惊讶地抵制了人类中心主义: 人和物连接起来了,‘我不再高于物,也不再外于非人环境。”


不难看出,在坚持万物有灵论的前提下,无论夏维若还是本妮特都对拟人化带来 的问题有清醒的认识。事实上,如果转向古今中外的虚构文学作品,我们可以找到大 量的拟人化作品,其中既有把拟人作为一种修辞手段的局部拟人化( 比如海明威在 《弗朗西斯·麦考伯的短暂幸福生活》中对受伤的狮子进行拟人化的著名段落) ,也 有把拟人作为谋篇布局的整体拟人化( 比如伊索寓言中的很多动物故事) 。


以约翰·拉希金( John Ruskin) 为代表的批评家将拟人化斥为“情感谬误”( pathetic fallacy) ,这 固然是基于笛卡尔“只有理性人类才有情感”的基本看法( Boehrer,2010: 2) ,但我们 也必须看到,很多拟人化实际上还是一种人类情感投射,这种拟人化将“物”完全等同 于人类,因此不仅不能实现“去人类中心”,反而强化了人类中心。正如劳伦斯·布伊 尔( Lawrence Buell) 在《环境批评的未来》指出的那样,没有一个人可以作为环境、作 为自然、作为一个非人类动物来说话,那种以“物”的视角来取代“人”视角从而企图 达到反人类中心意图的写作往往演变为一种新的人类中心主义( 布伊尔,2010: 9) 。


奥格曼( O’gorman) ( 2013: 31-43) 也不无反讽地将这种“物”视角叙述方法归结为人类 在向物示爱( 包括性爱、友爱和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 ,体现的是人类与无穷世界沟通 的欲望。正因为如此,笔者认为夏维若的“谨慎的拟人化”概念显得格外重要,它一方 面强调我们有必要认为“物”与人类一样具有灵性,另一方面也提醒我们不能将“物” 和人类等同起来: 人类和“物”主体各异,但都有灵性,同属“广大户外”的组成成分。 戴维·赫尔曼( David Herman) ( 2011: 175) 指出,最有价值的动物意识再现方法是他 所谓的“客观世界探索”( umwelt exploration) ,即“尽可能地使用区分度和细节,再现 动物如何感知其周围环境”,这里的“客观世界探索”与“谨慎的拟人化”可谓异曲同 工。此外,朱莉安娜·希萨瑞( Juliana Schiesari) ( 2012: 20) 的“自我反思型拟人化” 思想也与夏维若的“谨慎的拟人化”高度相似。“自我反思型拟人”既承认动物与人的相似性,又包容彼此的主体性,这种自我反思与自我批评的态度既让人们更接近动 物真相,还能敦促人们放弃人类中心主义思想。


非常有意思的是,在当代美国著名的自然作家瑞克·巴斯( Rick Bass) 的动物叙事中,我们发现“谨慎的拟人化”正是这些 叙事背后的运作逻辑,和“谨慎的拟物化”一起,巴斯最终营造出了一个人类和动物既 相互独立,又完全平等的“去人类中心主义”的世界。


谨慎的拟人化: 超越人类情感的动物灵性[编辑]

出生于 1958 年的瑞克·巴斯无疑是当代美国最有影响力的自然作家之一,阿 兰·威尔兹恩( Alan Weltzien) ( 2001: 6) 称巴斯是当代自然作家的“领头羊”。按照 笔者的统计,从 20 世纪 80 年代后期开始至今,巴斯创作的短篇小说在美国最著名的 三大短篇小说选集,即《美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 The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 、 《欧·亨利短篇小说奖》( PEN / O. Henry Collection) 、《手推车小说奖》( Pushcart Prizes for Fiction ) 中一共入选 14 次,排名第四,比肩 J. C. 欧茨( Oates) 、爱丽丝·门罗 ( Alice Munro) 、约翰·厄普代克( John Updike) 、查尔斯·巴克斯特( Charles Baxter) 等知名作家。国际上最负盛名的短篇小说理论家查尔斯·E. 梅( Charles E. May) ( 2012: 308) 在论述21 世纪美国短篇小说现状时,花了整整一页篇幅介绍巴斯的作品 ( 尤其是《隐者的故事》《救火员》《洞穴》) ,称巴斯的故事具有“魔幻般”的想象力量。 巴斯在大学主修石油地质专业,从事石油勘探数年后,于 1987 年与妻子一起移居人 迹罕至的雅克峡谷( Yaak Valley) 。与前辈梭罗( 他在瓦尔登湖居住时间只有短短 2 年) 不同的是,巴斯一直居住在雅克峡谷,写作之余,还积极投身环境保护工作。


作为自然作家,巴斯喜欢书写动物,如《一条鱼的故事》( Fish Story) 、《雅克峡谷 的那条黄狗》( Brown Dog of the Yaak) 、《熊的故事》( The Myths of Bears) 、《九里沟狼 群》( The Nine-Mile Wolves) 、《天鹅》( Swans) 、《她的第一头麋鹿》( Her First Elk) 等。 在这些动物叙事中,动物富有灵性,但巴斯同时又特别提醒读者,动物具有不同于人 类的实在性,因此,人类不能把自己的情感透射到动物身上。


在《隐者的故事》( The Hermit’s Story,2000) 中,巴斯( 1999: 3,笔者的译文,下文 只标注页码) 通过嵌入叙述者安( Anne) ,讲述了一个人类与动物、人类与荒野的故 事。整个夏天和秋天,安都在帮格雷( Gray) 训练六只德国猎犬,进入冬天,这些猎犬 终于训练有素了。安准备开车将猎犬送回格雷,并告诉他怎样利用这些猎犬“新发现 的才能”。读者开始期待,安与格雷见面后发生的故事。然而,巴斯此时却停止讲述, 做了如下评论: “她就像一位雕塑家或者其他什么艺术家……那些猎犬则像一些粗糙 的石块,其内部形式已然存在,只是等待被凿放出来,绚丽地进入这个世界”,但是如 果离开安,“这些猎犬的伟大就会消失在石块中”( 3) 。很明显,在巴斯看来,这些猎 犬的“伟大的内部形式”不是人类赋予的,而是其固有本质,但只有通过安这样的艺术 家才能得以显现。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巴斯暂时借用安和格雷在冰湖下通道遇见的、正在冬眠的鹬为视角,通过拟人的手法对它们进行想象: 在这严酷的荒野,它们没有 选择迁徙,而是努力找到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因为它们千百万年的生存经验告诉它 们,眼前的严酷不过是序曲,冰封在大地下的“丰盈、神奇和希望”很快就会复活。当 它们睁开眼睛,将最先见证再次怒放的绿色大地,而彼时在它们身边经过的猎犬、人、 火把不过是“冬天的梦境”( 12-13) 。这里,巴斯虽然使用了拟人化的叙述视角,但并 不像其他多数类似作品那样简单注入人类情感来呼吁热爱和保护动物,而是强调这 些鸟儿的灵性是经过千百万年进化、具有超越人类语言和认知的实在性。不难看出, 巴斯这里使用的正是夏维若所谓的“谨慎的拟人化”: 肯定动物具有灵性,但否认动物 的灵性与人类等同。


《天鹅》是另一篇颇具巴斯特色的短篇小说。小说使用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讲 述了邻居比利( Billy) 和艾米( Amy) 夫妇的故事,当然还包括他们屋前池塘中的天鹅。 比利和艾米在池塘边建造了一间小木屋,在里面放了一架钢琴。这间钢琴屋“四面有 窗”,只要不下雨,艾米就会打开窗户,给天鹅们演奏音乐( Bass,2016: 202,笔者的译 文,下文只标注页码) 。每当此时,池塘中的天鹅“就会列队浮在水面,就像学校合唱 团里的孩子们一样,认真地听”( 203) 。在这里,人类的音乐似乎触动了动物的灵性, 让天鹅具有了与人类同样的情感( “就像学校合唱团里的孩子们”) 。然而,在小说的 最后,当“我”和艾米用卡车运回死在森林中的比利的尸体,经过池塘时,“天鹅们看 着我们,与往常一样安静,在火光中显得那么优雅和完美……我摇下车窗,心里想,我 们经过的时候,有些天鹅会为比利的死去叫上几声吧。但是,我很快就记起来,天鹅 只有在自己临死才会叫,而且只叫一次”( 211) 。这里,叙述者“我”首先给天鹅赋予 了人类般的灵性,赞扬天鹅的“优雅和完美”,但紧接着又表明天鹅的灵性是其独有 的,与人类经验无关。这种“谨慎的拟人化”手法既提升了动物的本体地位,又避免了 这个过程中的人类中心主义。事实上,巴斯明确反对在小说中使用拟人的手法,也就 是将人类特点投射到动物的叙事方式,他认为动物自有“性情、灵魂和情感”,自然也 有其内在的“系统逻辑”( Faxon,2006: 38-42) ,这些都远非人类所能理解和控制,作家 能做的只能是努力走进这个系统逻辑去体验( engage) ,而不是去操控( manipulate) ( Slovic,2001: 37) 。


谨慎的拟物化: 带有动物属性的人类[编辑]

在将动物描写成具有灵性但又超越人类情感的同时,巴斯在其小说中又往往将 人类从文明属性中剥离出来,带上一定的动物属性。乔纳森·约翰森( Jonathan Johnson) ( 2001: 75) 认为巴斯的写作继承前辈梭罗的传统,塑造了“在天性上自我依 靠的人物,即动物人( animal-man) ”。应该说这个判断非常贴切,但巴斯的“动物人” 或“兽人”( furry man) 不仅表现为“天性上自我依靠”,而且也表现为对人类文明及理 性的远离。与小心翼翼地“拟人”一样,巴斯在将人类“拟物”的时候,也刻意突显了人类与动物既有相似性,又有各自的主体性,借用夏维若的说法,笔者将这种“拟物” 称为“谨慎的拟物化”( cautious metamorphosis) 。


在《隐者的故事》中,巴斯( 1999: 2,笔者的译文,下文只标注页码) 把主人公之一 罗杰( Roger) 描述成为自然的化身: “他不识字,正在察看那些空空的酒瓶。他认出了 ‘这’‘在’‘美国’这些字眼。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学识字了,也许他根本就学不 会……”和安( 小说的女主人公) 一样,罗杰也是不折不扣的大自然的隐者,与文明世 界保持着距离。在这篇小说中,人物被描述成跟动物一样具有超越人类理性的“物 性”。比如,安在给格雷送猎犬的路上,“她能嗅到冷杉和云杉的味道,嗅到雪下几英 尺深的桤木和三叶扬叶子的味道……驶过小溪河流时,能品尝出水中游鱼的滋味” ( 3) 。只有像安这样的隐者才能如此深谙自然,她对自然的了解完全基于直觉,而不 是理性。在茫茫大雪中,她和格雷放飞鹌鹑,然后让猎犬去追回。这个过程中,有些 鹌鹑被冻死,“他们就在火炉上将鹌鹑煮来吃掉,将羽毛抛向空中,似乎再一次放飞, 把头、内脏、脚给猎犬吃”( 4) 。在某些“理性的”的动物保护主义者看来,安的做法无 疑值得怀疑,然而这正是具有自然属性的安超越人类理性的地方。正如史蒂芬·萨 伏( Stephanie Sarver) ( 1995: 110) 所论述的那样: “巴斯一贯认为,人类本质是自然的, 他们的意识与其居住的环境不可分割。”在严酷的雪野中,安的动物性得以显现。在 另外一些小说中,他甚至直接将人类描述成动物。比如,在《岩石的生命》( The Lives of Rocks) 中,巴斯( 2007: 92,笔者的译文,下文只标注页码) 透过吉尔( Jil) 的视角,将 沃克曼( Workman) 家兄妹俩看成狼或是熊一样的动物: “……当她看到他们从森林走 出来的时候,因为下雪看不清楚,她的第一反应是,他们是狼,甚至是熊。他们的动作 让她觉得他们不是人类。”此外,在这篇小说中,巴斯还将人和动物并置,仿佛人就是 动物中的一员,如沃克曼一家育有“五个从两岁到十五岁的孩子,还有一群活蹦乱跳 的家畜: 鸡、奶牛、猪、山羊、马、矮种马和火鸡”( 68) 。


《小说 100 篇: 短篇小说选集》( Fiction 100: An Anthology of Short Fiction) 第七版 收录了巴斯的短篇小说《鹿角》( Antlers) 。这篇小说描写了生活在山谷的一群人的故 事,每当万圣节来临,这群人就会聚在一起,头戴鹿角,“一年扮一次被猎杀的动物” ( Bass,1995: 74,笔者的译文,下文只标注页码) 。除了叙述者“我”之外,小说另外两 位主人公分别是苏茜( Suzie) 和兰迪( Randy) 。苏茜是山谷里唯一的女性,她与兰迪 之外的所有男性约会,“有一种规律性,一种节奏,完全是她自己的节奏,与我们——— 男人———的请求和欲望无关”( 74) ,兰迪则是山谷里唯一用弓箭猎杀动物的男人, “我知道这很残忍,但我没办法控制,我必须这么干”( 77) 。苏茜从来不和兰迪约会, 是因为她觉得这种猎杀方式太残忍,但在叙述者看来,“用弓箭猎杀固然不好,但兰迪 就是兰迪,与那些跟苏茜约会的男人相比没有区别”( 74) 。不难看出,作为女性的苏 茜和作为猎手的兰迪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都最大限度地摆脱了人类理性的 规定性,如动物般按照自己的性情而活。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都表现出自己残忍的一面: 苏茜是对男人的残忍,兰迪则是对动物的残忍。山谷里的人对苏茜和兰迪的 残酷不以为意,从而也显示出他们的动物性,正如小说叙述者评论的那样,“狼会挖空 猎物的内脏; 生活就是这么残酷。死了就是死了,不是吗? 痛苦哪里都一样”( 74) 。 有趣的是,也许因为苏茜过于与动物认同,当她站在人类的角度指责兰迪“残忍”的时 候,却没有意识到她自己对男人( 尤其是兰迪) 的残忍。在小说最后一幕,在“今年的 万圣节聚会”结束后,“我”、苏茜和兰迪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趁着酒劲,苏茜终于当 面指责兰迪: “你就是一个混蛋,你知道吗? ……你太冷血了……你让我害怕”,“我” 正要制止苏茜,却看见兰迪眼中闪过“令人可怕的暴怒”( terrible fury) ,但很快“礼貌 的面具”( the polite mask) 又重新回到他脸上,三个人继续前行,“头上的鹿角来回摆 动,那些不知道我们不是野生动物的人,很可能就举枪瞄准我们了”( 79-80) 。小说这 个意味深长的结尾既暗示了人类理性的存在,又在很大程度上模糊了人类和动物的 界限: 苏茜站在人类理性的角度对兰迪进行指责; 兰迪流露出野兽般的“暴怒”眼神后 又回归人类的“礼貌”; 戴着鹿角在夜色中前行的三个人虽然不是野生动物,却非常容 易成为猎人的目标。借这个结尾,巴斯也许是在表明: 人类与动物有区别,但人类和 动物的边界也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分明。


相遇对望: 主体平等的人类和动物[编辑]

如果以上分析是准确的,我们就能分辨出巴斯动物叙事中的“谨慎”写作策略: 动物可以有灵性,但并不像人类那样开口说话,也不会按照人类理性行事; 人类可以 像动物,但依然保留着人类的特性。这样,人类和动物都有灵性,但又各自不同,人类 既不能代替动物发声,也不能完全变成动物。在巴斯的小说中,人类和动物相遇对望 的那些瞬间精彩地演绎了人类和动物这种相异共生的平等关系。


在巴斯发表于 2000 年的小说《洞穴》( The Cave) 中,拉塞尔( Russell) 和他女朋友 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赤身裸体地进入到一个 50 米深的废弃地下矿井。在这个洞穴 里,两个人完成了去人性化过程( Hash,2015: 385-391) ,然后依然赤身裸体地回到现 实世界。当然,此时他们眼中的世界已经与进入洞穴前的世界大为不同了,他们仿佛 回到了人类史前时代,能看见的只有草木丛生的大山、湿漉漉的灌木丛、带有绿叶的 树枝、枫香树、山毛榉、橡树、山核桃树、母鹿和小鹿、不知道几百年还是几千年前的太 阳( Bass,2000: 159-160,笔者的译文,下文只标注页码) 。这里列举的令人眼花缭乱 的自然之物,与他们在地上爬行、摘吃草莓的动作结合在一起,让读者全然忘记他们 作为人类的特殊存在: 他们完全融入自然中,与自然中的万生万物没有任何等级差 异。饶有兴趣的是,巴斯此时让他们与一头母鹿和小鹿不期而遇,两头鹿“一跃而起, 惊恐地看着他们好半天,没有认出他们是人类,最后它们摇着尾巴,慢慢地走进了树 林”( 160) 。在这里,人类和鹿相互对望,互不打扰,然后各自前行,作者没有让动物屈 服于人类眼光之下,也没有借用动物的眼光来观照人类,这种人类和动物相遇却不相扰的场景,仿佛将读者带入了人类还未出现的原真状态。


在《岩石的生命》中,巴斯用主人公吉尔的眼光细腻地描述了她与一头鹿的相遇 对望的过程。起初她听到“从河对岸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声音那么近那么有力,她 想这声音不可能是像鹿那样优雅和安静的动物发出的”( Bass,2007: 104,笔者的译 文,下文只标注页码) ,后来她终于看到了他的样子: “他站在那儿,像花园里的雕像一 样一动不动,唯有一双眼睛透出生气,似乎一直望着她。他好像已发现了躲在树枝背 后的她,终于,他从石化般的沉思中出来,向她走来……”( 104) “他停下,仿佛忘记身 在何处,而后似乎又陷入了沉思。挨近一些,她看到搏斗在他脸上留下伤疤,看到他 鼻孔呼出的团团白雾,这个老家伙过河都气喘吁吁了”( 105) 。吉尔被他的“优美和 典雅”深深迷住,“他虽然老迈但周身充满优雅和自信”,“小心踱步”,“向她走来”; 他“看着她的小屋”,吉尔“内心涌起一阵温暖”,如痴如醉,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是在打 猎,直到“这头鹿向树林深处游荡离去”( 104-106) 。透过巴斯的描写,读者读到的是 一个与人类享有同样尊严的动物生命。虽然对这个生命的归宿和意义,巴斯只字不 提,但这恰恰也是巴斯的叙事意图所在: 动物自有“性情、灵魂和情感”,人类不能把自 己的认知强加给动物。人类只需明白,动物有自己的灵性,在生命这个层次上,动物 和人类完全平等。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巴斯的动物叙事是苏珊·麦克休 ( Susan McHugh) ( 2011: 4) 定义的“主体间性小说”( intersubjective fiction) ,在这样的 小说中,“不同物种在一起,没有神奇或超自然的心灵相通魔力,相反,这些物种只有 正常的行为……在从没见过的、特别恶劣的条件下一起成功地劳作和生活”。


结语[编辑]

用人类语言讲述“去人类中心”故事有一个明显的悖论,因为这样的故事始终暗 含着人类中心的痕迹,用拟人化的手法来书写动物故事尤其如此。历来学界对拟人 化都存在两种针锋相对的观点,比如,欧曼思·欧诺( Oerlemans Onno) ( 2007: 182- 196) 指出: “使用拟人化缺乏严肃性,这是孩童的做法,同时也是为孩童的做法。”在他 看来,拟人化无法触及动物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将人的想象投射到动物,只会将人类 带入幻想的深渊。与欧诺相反,约翰·西蒙斯( John Simons) ( 2002: 118-119) 则认为 拟人化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让人们切身体会到动物的经验,促使人们认真思考人与 动物的关系,甚至影响人们对待动物的态度。思辨哲学家夏维若提出的“谨慎的拟人 化”概念可以说是这两种极端观点的中间道路: 它一方面赞同给世间万物( 包括动 物) 赋予与人类相似的“情感”( feelings) ,同时又要求避免将万物与人类等同,这样就 最大限度地消弭了人类和万物在本体上的差异,达成“去人类中心”的目的。“谨慎 的拟人化”正是美国著名自然作家瑞克·巴斯创作的动物叙事的故事逻辑: 在他的动 物叙事中,动物被赋予灵性,却又超越了人类理性和文化规定性,彰显出自身的实在 性,而人类在很大程度上也变成了有灵性的动物。这样,人和动物在相遇对望时,都能感受对方的灵性,但并不试图将对方臣服在自己的眼光之下,相遇而不互扰。通过 “谨慎的拟人化”叙述策略,巴斯试图让读者看到具有“性情、灵魂和情感”的实在的 动物世界: 人类和动物彼此平等,没有本体级差,同属大自然的组成部分。

参考文献[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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